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逾越不过的高山

郑重声明:文章系原创首发,文责自负!

神农山位于河南济源、沁阳和山西晋城交界的地方,严格来说应该是沁阳和晋城交界。因为我去执行任务的城市是济源市,就驻扎在和神农山遥遥相望的王屋山脚下,所以我总感觉神农山在济源的边上,也确实是边上,靠着一点点的边。

2012 年夏天的五六月份,我们单位一部分人被派去执行任务,驻扎在济源市王屋山南侧王屋镇的一处破旧厂区里。说是有厂房的,其实就是房子很少,大部分是空地的一个破败院子。周围五公里之内都是各种林地、庄稼地,还有几个采石场,看不到任何住户,偶尔能看到一两个人远远的在地里干活,有时候会有一台大型的工程车轰鸣而过,其他时间都很清净,人烟稀少。环境虽然艰苦,但是相较于我们那个偏远、封闭、无聊、压抑的单位而言,我更愿意在外面做任务。

整个厂区从门口一条路直通到后院墙,越往后越高,依地势而建。站在厂门口远远的能看到王屋山高低起伏,阴雨过后的傍晚和早晨还能看到白云缭绕的景象,似乎一伸手就能够着的仙境。站在厂区门口远眺,王屋山像是被分成了两部分,左边一排大山,右边一排大山,厂区恰好对着山坳里,压迫感十足。

院内进门左侧有一排低矮的五六间平房,靠平房后面有几个特别大的机械设备,锈迹斑斑的耸立在那里,还有几根生锈的铁丝松松垮垮的拉着,似乎风一吹就会轰然倒塌一样。在设备后面是一处有十来米高的空房子,还算比较大,能容得下两台大卡车通过,没有门,遮风有点困难,挡雨还可以。房子的后面是一片操场一样的空地,铺了很多黑色石子,在烈日下热气腾腾。

院子正中心有一处砖和水泥砌好的建筑,说是房子吧,它没有正式的大门,也没有大窗户,说是平台吧,它也不平,就是一个顶上有斜坡,靠北侧一个仅能一人侧身进入的门,大约三米左右高。直到我们任务结束离开的那天,我仍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。

我作为这个小分队负责人,前期实地勘验过几次,综合考虑任务需要、生活保障和安全条件,最终选择了这个地方。随队跟着的有一个技术干部姓张,大家都叫他张助理,是个高材生,名牌大学毕业后分到我们单位的,这次作为技术保障人员一起执行任务。我俩一人负责行政事务一人负责技术保障,还有一个医生姓姜。大家也都不是第一次执行任务了,所以轻车熟路,各干各的,都很认真。我住的是那排平房第一间,张助理住的是第二间,姜医生住第三间,同时作为医疗室。第四间住的是两个保障我们的人员,小李和小刘,小李保障我们生活服务,小刘负责开车。第五第六间空着,放一些备用物品器材。

入驻当天,我把人员按照分工安排,有的整修房屋,有的搭帐篷,有的平整场地,经过三天的紧张忙碌,把这个小院整理的像个小营区了。张助理负责把各场所用电、通信线路理顺,布线、埋线,安装、调试,一切按部就班,包括室外也安装了一个功率比较大的灯,能照亮整个住宿区域。在靠近右侧院墙旁边接了一排水龙头,他还找了几个人砌了一个平台,方便大家用水。张助理在技术保障上很优秀,其他保障也有相当的研究,这次任务有他确实放心不少。姜医生也把临时的卫生室搭起来了,随时可以营业。就这样,我们顺利安顿了下来。

表面往往越是平静,隐藏的暴风骤雨越是猛烈。

就在我们刚入驻的第五天早上,有位附近的老人过来看了看,被哨兵拦着没进来,就在门口叮嘱我们的哨兵要小心大风,这片区域就这个院子的风特别大,很邪性,能把院墙吹倒,这个厂子后院墙倒了不知道多少回了。哨兵立即就向我汇报了,我实在分不出心思去细想问题,因为那几天大晴天,温度又高,仅靠风扇都已经力不从心了,天天在琢磨怎么降温。

在我们入驻的第九天出事了。夏日的天气像小孩子的脸,笑着笑着就哭了。那天白天没有一丝的风,早上六七点就开始闷热的让人烦躁不堪,到了中午,地面已经被晒的滚烫,到处都是蒸腾起来的热浪,光脚还真不敢下地。院墙周围仅有的几棵树全都蔫了,叶子耷拉下来,随时可能会被空气点着。我把人都赶出去了,各自去后面山林里找凉快的地方,避免中暑,我也独自去了旁边的水

下午五六点钟的样子,就在热浪还没来得及散去的档口,突然就开始狂风大作,乌云密布,飞沙走石,树上的纸条都横着飞。能清楚的看到大片的乌云从王屋山山头源源不断的升腾起来,不大会儿就覆盖了整个天空。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扯起了黑黑的被子,把整个天空盖上了。我一路狂奔回到厂区,把人召集整齐,加固帐篷、固定车辆,把能收的东西全都收起来了。又到处搬过来大石头把帐篷内部边缘压实一遍,防止风把帐篷掀翻。

当天夜里过了十二点,风明显大了不少,躺在小屋子里能明显听到外面呼啸而过的风,窗户噼啪作响,外面那一根根绑着旧设备的铁丝发出嘶嘶的尖叫声,带着那些旧设备也咣当咣当的响,随时可能掉下来。实在是放心不下,我让小李抄起强光灯,我们一起顶着大风去查看帐篷的情况。

从我们住的小平房出来,只能沿着左侧院墙往后走,在路上根本走不动。在帐篷区,以往能听到此起彼伏的鼾声,这时候什么都听不到了,只有在这无边的黑夜里肆意驰骋的大风。尘土与落叶在明亮的灯光里盘旋飞舞,形成一股股旋转的漩涡。院墙外的树木被大风拉弯,像一把把弓靠在墙上,发出嘎吱嘎吱的警告。前面几排帐篷的固定拉绳全都绷得紧紧的,但是帐篷仍然有些晃动。恍惚中我看到后面院墙在灯影里晃了晃,我有点错觉,总感觉它是真的要倒。突然想起老人的话,我就没敢继续往前走。

就在我和小李刚过帐篷区,准备返回转身的那一刻,只听“噗通——”一声长响,后面院墙真的倒了,大半截砖头墙面全铺在了地上,溅起的尘土随着大风瞬间就飘没了,在这呼啸作响的大风里,根本没引起多大反应。但是我知道自己是多么幸运,哪怕再晚一会儿倒塌,可能砸在下面的就是我俩。心有余悸的我们战战兢兢往回走,由于害怕,不敢太靠近侧面院墙了。

缺少了大半个院墙的阻挡,院子里的风更大,帐篷晃的更厉害了。岌岌可危,这个词刚刚从我脑海里闪现,就看见靠近外侧的两个帐篷随风而起,翻了一番,扣在了地上,然后就是喊叫哀嚎声连成了一片。还没从刚刚的惊吓中回过神的我,一下子又被吓得不轻,好在常年出外勤任务,遇到过各种极端情况,这时没有慌乱无措。我让小李快点把其他帐篷的人叫起来,赶紧组织人员集中到那几间平房里避难。受伤的只能由随队的医生看看,能动的立即转移走,不能动的找担架固定一下赶紧抬走。我先把人全都集中到平房里,等大风停下再做进一步安排。

我让几个小分队负责人随着姜医生迅速查看人员受伤情况,被掀翻的帐篷里那些人估计好不到哪里去。经过一一排查,有六个人伤的重一点,其他的也就擦伤或者扭伤。我们把这六个人单独安排了一个房间,由姜医生全程陪护,保障伤势不恶化。只等风停或者风小了以后,直接转到大医院去救治。

大约三四点的样子,风小了很多,天仍然黑漆漆的。姜医生带着六个伤员就去医院了,我带着剩下的人先休整,等天亮再安排恢复工作。这时候,技术员张助理过来找我,我看他神情有点不对劲,就聊了几句。

“刚才怎么没看到你?这么大风真担心被风吹跑了。”我说。

他嗫嚅着有点说不出话,“我…我…我在屋里,不…不敢出来…”

他后面又补充一句,“我们住的这地儿有点邪乎,我一来就觉得好像有人盯着我们,心里一直很毛躁,又不敢说,撞邪了吧?”

我是坚定的无神论者,怎么可能?难道愚公又活过来了?王屋山挖完了要挖我们这个院子?我是真不相信有什么邪乎的事儿,他看我也不信,就有了其他想法。

他说,“等天亮以后,我要去一趟神农山,拜一拜,不管真假,我也落个心里安稳踏实,你看行不行?”

“行,明天让小刘开车带你去吧。路上注意安全。”我也很干脆,个人的想法我也没办法阻止,倒不如干脆点让他满足,以后工作也好做一些。

第二天,没有太阳,风平浪静,天气阴沉沉的,凉爽了不少。一部分人开始休整院子,重新把帐篷搭起来,把损坏的部件换掉,又把所有的帐篷再用铁丝加固一遍,就像那旧设备上捆绑的铁丝一样,帐篷也都用铁丝重新加固,绝不能再有下一次。张助理一早就去了神农山,姜医生在医院处理伤员,一切都在紧张有序的进行着。

下午五点左右,技术员张助理回来了,一头扎进屋里就没出来,吃晚饭叫他也没反应。我找驾驶员小刘问情况,小刘说就是到了半山腰的庙里看了看,那里风景还不错,他也不知道张助理做了什么。返回的路上都没聊天,张助理基本上睡了一路,应该不至于这么困。我特别纳闷,这拜神拜的还能改变性格了?真是奇怪,随他吧,人没事就好,愿意自己呆着就先呆着吧,现在也基本上不用他帮忙。

“队长,你快去看一下,张助理疯了!”早上,我还没起床就被小李喊醒了。我一边穿衣服,一边嘟囔着“什么疯不疯的,不要瞎喊!”

跟着小李来到厂区中间那个封闭式的建筑前面,我把衣服扣子扣好,抬头看见了张助理,那一刻我也有点懵了。他头戴破草帽,上身光着,脖子系一条领带,右手托着一把蒲扇,短裤,拖鞋。最让我惊奇的是,蒲扇上蹲着一只光溜溜的不知道什么鸟,没有毛也看不出来是什么。他嘴里还不停地念叨“天灵灵地灵灵,……”不知道后面说的啥,没有一点儿正常人的样子。听小李说,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是一只斑鸠,被张助理抓住了,把毛拔光,放蒲扇上端着,也不知道要干什么,这一早上已经在院子里溜了几圈了。

看到我来了,他并不在意,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灵动和明亮,全是迷茫和空洞,依旧端着光溜溜的斑鸠,慢腾腾晃悠。小李说,张助理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梯子,他已经把被褥什么的搬到厂区中间那个封闭空间的第二层,一般人上去还挺费劲的。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,就那么爬上爬下,把自己给安顿到上面去了。听其他人说看到张助理在那个房间里,是在打坐,根本不是睡觉。

我顾不上其他事情,第一时间给单位领导汇报了他的情况,并要求尽快来人把他带走治疗,另外安排技术员过来,我担心哪天再出更大的乱子。

单位派的人来得很快,第二天下午就到了,简单商量了下,直接就把他送进了济源市的一家医院,医生诊断是精神异常,具体为什么,谁也说不清楚。打了镇静剂,又吃了不少不知道名字的药,总算安静下来,然后简单交接一下就带走了。

有张助理这个例证,我们所有人都对神农山有了惧意,心理上总觉得是去神农山导致的问题。如果他没有去神农山,是不是就不会成这样?我也没去登过神农山,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神奇的地方,从科学上讲,张助理应该有精神病遗传史。但是他家的情况我也不知道,猜测的东西又不能乱说。本来任务期间我们还计划集体去神农山玩一回的,现在也只能作罢。不怕一万,就怕万一,万一去了回来,再出一个那样的,我这带队的责任可说不清楚了。

任务结束后,返回单位我还是对张助理的情况放心不下,毕竟是和我一起出任务的时候出事的。我去了他们分队找他,扑了个空,他们领导说他休假回家了,一切都很正常,没有什么精神异常的情况发生,等回来你再去看他吧。

一个月后,我在上班路上碰到他了。他主动和我打招呼,看着很正常,只是眼神有些漂移,面部白了不少,或者是他有点不太好意思,没能坚持到任务结束吧,我是这样想的。

其实我并没有任何对他个人的埋怨,任务都是单位的事情,我们都是完成任务的人,他也不是为了我才去的。我只是后悔自己没有早发现问题,阻止他去做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,或者用我这无神论的思想去影响他,引导他,说不定能扭转乾坤,给他一个明朗的生活环境。

2015 年执行任务又要去济源市,这一次规模更大,大半个单位的人都去了。张助理因为这几年很正常,也没有人觉得他的病会和神农山有关联,所以就跟着他的分队也去了。

每个分队驻扎在围绕济源市区的周围不同的地方,平时也会往来比较多。我们分队和他们分队比较近,开车就十几分钟吧,我就特别留意了张助理的情况。

任务都很顺利,在快结束的时候,大领导要求每个分队轮流休息,组织去神农山爬山放松一下。我的心跟着就是一沉,“神农山”三个字这就像一个魔咒一样束缚了我这几年,这次我一定爬到顶端去看看,这个优美的风景区成了我向往又有点忌惮的存在。“国之大事,在祀与戎”,古时候的人类不懂科学,把高大不可逾越的高山当做神圣的地方,觉得那是神的意志不可亵渎,秦始皇封禅泰山是不是也这样想过?

现在作为风景区,人们在高大的山上修出台阶,装上护栏,围上锁链,我想如果大山有感觉一定会反抗。我顺着山路,一路向上,直到顶端,俯瞰周围,天下唯我独尊是多么壮阔的胸怀和气魄!

我登山后的第三天,正好休息,我和张助理他们分队领导一起吃饭,聊天聊到他,我就顺口问了一句。他们说张助理因为去了趟神农山,又疯了!这次是在神农山的小广场上,他突然就窜出队伍,疯一样对着神农山又跪又拜,嘴里念念有词,都不知道说的是什么。好在我们人多,及时拉住他,送回到驻地。他们说是真的很难拉得住,像牛一样使劲挣扎。

我不知道牛的挣扎是什么样的,我想那个时候的张助理一定非常痛苦,每一次试图向光明奔跑,都被现实拽回无尽的黑夜。在他眼里,我们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挣扎。

那次任务回来,张助理被拉到北京治疗,一年后回到单位,当年年底病退回家了。在他回单位办事情的时候,我专门请他吃了顿饭,他的脸色更白了,眼神已经有些涣散,话也很少,再也看不到当初的睿智和明亮。

他说,我们的路不同,你理解不了一个看不到任何希望的人,我的每一步都像踏在深渊边缘,我不寻求怜悯同情,只是渴望有人能理解这深不见底的困惑与挣扎。

我无力反驳,静静地听。

后来,大家聊起他来,都觉得可惜。他名牌大学毕业过来,到这个偏远的山沟沟里,离大城市十万八千里,心里落差肯定大。人的心理问题大多都是因为落差大导致的,张助理没能成为例外。

我想象着,张助理在大学期间一定是理想远大、意气风发的,到了我们这鸟不拉屎的偏远山区,那个失落和无助一下子困住了他。技术好也许是他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唯一方式,他可能已经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徘徊了很久。

神农山注定是他翻越不过去的高山,就像这无聊又无可奈何的生活,每一步都像在荆棘中前行。也许,他也会有鼓起勇气面对高山的时刻,神农山也终将成为他脚下走过的风景,那段无聊又无可奈何的生活,也将转变成一段他砥砺前行的人生历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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